2015年5月2日 星期六

【移動迷宮/The Maze Runner】Here in Hell with You-距離遊戲開始倒數7天


紐特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踏進淋浴間,在操控板上按下慣用的選項,低下頭閉上雙眼。蓮蓬頭的溫暖水柱兜頭淋下,一路滲透他的髮絲,沿著眼角滑落,一瞬間整張臉就爬滿水痕。

就像淋一場雨,不過是熱的。民豪這麼說。
紐特環抱住自己,試著想像走進一場溫暖的雨。熱水包裹住他,從頭到腳,像一個融化中的柔軟擁抱。從送風口湧出的氣流嘎然而止,他裸身走出浴室,逕直走到衣櫃前。感應門自動滑開,露出內容相當懸殊的衣櫃兩側:大部分的衣物掛在右邊,隔了一大段距離後,最左邊靠著櫃壁的位置掛著一件襯衫。他拿起衣架,褪下防塵套,解開最上面的兩顆扣子將襯衫從衣架上滑下,將臉埋在布料裡深吸一口氣。
乾洗劑刺鼻的人工芳香充滿他的鼻腔,一點也不像民豪的氣味。民豪聞起來絲毫不像都城裡的東西,紐特只能推測他身上的味道來自一切自己無緣得見的事物,像是煤灰,像是樹林與山岳。
紐特第一次在螢幕上看見民豪,十二區被抽中的男孩身上就穿著這件襯衫,褪到幾乎泛白的淡藍色,袖子捲起到手肘處。站在抽籤日的舞台上,被抽中的女孩在他身邊掩面哭泣,民豪死死盯著遠處,與其說面無表情,不如說有種隱忍極深的憤怒。沒有一台攝影機對上他的視線。


他一顆顆解開餘下的鈕扣,抬起手臂滑進衣袖。行政區常見的配給粗棉布不敵低劣水質的摧殘,在經年累月的頻繁洗滌之下變得薄而柔軟。他和民豪的身高相仿,但對方的尺碼整整比他大上兩號。肩線多出一大截,袖子也太長了,他只剩一小截指尖還露在嚴重磨損的袖口外。紐特慢慢扣上鈕扣,有幾顆的縫線已經搖搖欲墜,他的動作格外小心。


紐特向來不覺得,這種事會發生在他身上。

就像他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與一個貢品墜入情網。


距離遊戲開始倒數7
他聽見門外傳來嬉鬧聲,於是瞄一眼牆上的鐘,比他預料中久了一些。

「哎唷我的老天爺啊,」桑雅一激動就會尖上八度的笑聲隔著門板傳來,「我這輩子真沒見過這麼多毛--怎麼,他們在行政區都不除草的嗎?」
「還有指甲縫裡卡的煤灰啊,」哈莉葉接腔,「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天哪我差點以為得去洗衣房借點漂白水--」
她們一起縱聲大笑,紐特感覺一股強烈的嫌惡感在胃裡翻攪。他相信她們並不知道自己取笑行政區的原因,她們這麼做,只因為其他都城居民都這麼做。
敲門聲響起,然後哈莉葉毛茸茸的腦袋探了進來。在紐特不知道的時候,她把整頭鬈髮染成粉藍、鵝黃與嫩綠混雜的組合。「那男孩準備好了,紐特。」


「他有名字的,哈莉葉。」他不輕不重的糾正道,摘下眼鏡,從工作桌前起身。就跟我們一樣。這句話他沒說出口,他的女孩們不會去告發他,但誰知道隔著牆有什麼人在聽呢?


他抬手輕扣門板,然後推開門。第十二區的男性貢品幾乎是立刻轉過身來。就算才剛經歷一長串令人匪夷所思又非常不舒適的過程,渾身不著片縷地站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裡,少年的眼神依然清澈而警醒,他的站姿告訴紐特:不管他打算做什麼,放馬過來。

「你好,民豪。」他在少年面前站定,與對方保持比一條手臂再多一些的距離。「我叫紐特,是負責十二區的設計師。」他繞著少年緩緩踱步,在腦中儲存眼睛掃過的每一處細節。他的貢品有著每個設計師夢寐以求的條件,紐特在腦袋裡刪除一些選項,把焦點放在對方的寬肩窄腰和有力修長的雙腿,噢對了,還有那雙手臂。他的素描簿裡有幾幅草圖,能讓全施惠國的女性觀眾為了二頭肌與前臂的線條瘋狂。
「你看起來像個菜鳥(greenie),」民豪出聲。紐特詫異地抬頭,正好與對方四目相交。民豪的眼睛裡毫無畏懼之色,或是赤身裸體被盯著瞧的尷尬。最令紐特驚訝的是,他在那雙純黑色眼珠裡捕捉到一抹譏俏--通常只會在第一區或第二區貢品身上看到的特質。「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把第十二區給你?」
紐特沒聽過那個詞,但從語氣判斷,十之八九不是稱讚他年輕優秀。「我自己要求第十二區。」他安靜地說。沒錯,第十二區既小、又窮,從沒出現過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參賽者,唯一還在世的勝利者又是個廣為人知的酒鬼。但紐特做足功課,在他眼中,煤塊絕不僅僅是上不了檯面的暗色燃料。他的觀察告一段落,紐特抬起下巴示意對方。「你何不穿上袍子,我們坐下聊聊?」
他們在餐桌前落座。紐特按下桌旁的按鈕,乳白色的平滑桌面隨即下降,再次升起時上面出現了他們的午餐:淋上濃厚醬汁的烤牛肉,晶瑩透亮的米飯,用數種蔬菜及大骨熬煮而成的甘甜高湯,青翠欲滴、下鍋前才自溫室摘取的蔬菜,甜點是盛在高腳玻璃杯裡的檸檬冰沙。


民豪的反應跟他見過的所有貢品一模一樣:盯著眼前的食物看,好像它們是自己的幻想。
罪惡感再次攥緊他的胃,紐特很清楚,在幾乎所有物資都必須仰賴配給的行政區裡,這一桌在都城只能算家常菜的午餐有多麼遙不可及。

「我認識的一些傢伙會為了這頓飯殺人。」民豪的聲音很低,比較像自言自語而不是在對他說話。紐特不知該說什麼。「不過話說回來,總得先把我們餵飽,餓著肚子可沒力氣砍人給觀眾看,對吧?」
紐特盯著對方。這是個玩笑嗎?
「不好笑?我以為這是你們一年一度的大派對。」
不包括我。我從不覺得把無辜的孩子送進競技場,逼他們相互殘殺致死是什麼值得舉國歡騰的事。

紐特假裝沒有被冒犯,慢條斯理地切開他的牛肉。「那麼,你想當派對上的搖滾巨星嗎?」
「唔?」民豪從盤子裡抬起臉,滿嘴食物。
「我們來談談你晚上要穿什麼。」


紐特快步走向貢品乘坐的馬車。距離越近他的步伐越急促,後來乾脆小跑起來。他迅速瞥了一眼牆上的螢幕,第九區的馬車剛剛出場,他還有整整五分鐘。

他三兩步跳上馬車旁的矮梯,民豪被他突如其來的現身嚇了一跳。「嗚喔喔喔喔喔!」少年握住他伸出的手,硬是不讓紐特手中的小噴瓶靠近他。「那是啥?」
紐特盡量在提高聲量的情況下維持稀鬆平常的語氣:「我要點燃你的披風。」
民豪看著他:「......你不可能是認真的。」


紐特咬住嘴唇,極力抑止懸在嘴邊的笑。「放輕鬆點,搖滾巨星,這只是人造火,不會烤焦你的。」民豪盯著他的表情就像看著一頭突然竄出來的變種動物。「聽著,你到底要不要讓我做我的工作?還是你寧可讓整個施惠國在外面等著看笑話?」


民豪咬牙。紐特可以從他繃緊的下顎線條看出少年正用上每一分意志力抗拒把瓶子一掌拍翻的念頭。「做你該做的。」他終於說。紐特按下噴嘴,淡淡的化學藥劑氣味瀰漫開來,水霧狀的噴劑落在布料上,慢慢形成明滅不定的柔軟光層,然後逐漸茁壯、燃亮,等蔓延到披風末端,已然形成一片讓人望之生畏的滾滾火焰。
民豪稍稍側過頭,面無表情地打量燒起來的披風,紐特看不出他是快吐了,又或者是被嚇得動彈不得。紐特稍稍退開,最後一次從頭打量他的作品:民豪的上半身是光亮的無袖黑色盔甲,盡情展現他健壯的二頭肌及前臂,桑雅依他的指示在上面畫了紋身,精細繁複的圖案在火光的籠罩下隱隱發光。他憑著印象,模仿古代戰士臉上的圖騰幫少年畫了簡單但搶眼的妝。


最好的情況下,他可以獨佔所有的鏡頭一分鐘。至少一分鐘。

紐特再次揮動噴瓶,民豪驚訝地看著一陣細密水霧落在他的護腕上,接著燃起火光。


「幸好有用。」紐特說。


民豪瞪他。「你這話什麼意思?」


這次紐特沒能即時捺平捲起的嘴角:「不要笑。」
「什麼?」
「進場的時候不要笑。」紐特重複,直到民豪完全集中注意力聽他說話,他才往下講,「一進場的時候最重要,你給觀眾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們對你在這場遊戲裡的印象。對觀眾舉起手,但不要揮動。在觀眾席上隨便找個人盯著,如果有人看你,就看他們,絕對不要閃躲。記住,他們的注視只會使你更強大。」
民豪看著他,像是不知該拿他怎麼辦。負責帶領馬車的工作人員朝他們跑來,紐特跳下車,在快步沿著作業通道趕往遊行終點前,他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
熊熊燃燒的披風照亮光線昏暗的後台,民豪獨自面對眼前通往整個施惠國的門,側臉沉靜而堅毅,毫不畏懼。
紐特轉身跑開,那個表情卻不知怎地刻在他腦海裡。
很多毀天滅地的力量,一開始都極端不起眼。要摧毀牢不可破的城池,只需要一粒小小的種子落在無人知曉的裂縫裡。
紐特旋開瓶蓋,倒了三指寬的液體在玻璃杯裡,晃了晃,仰頭吞下一口。辛辣又甜膩的味道在口腔裡爆開,沿著食道一路熱辣辣地往下灼燒。他嗆咳,喉嚨如火炙般疼痛,眼淚滾落眼角,他硬是再逼自己嚥下一口。
不僅微小,而且毫無徵兆。
「你看到了嗎?!」民豪衝著他大叫。他們之間隔著至少三群由貢品及各自的設計團隊組成的小團體,紐特可以感覺到從四面八方射來的尖銳視線,他把這當成無聲的讚美,多了會形成殺傷力的那種,邊加快腳步。「他們愛死我了!」
十二區的馬車一出現在鏡頭裡,紐特就知道他辦到了。滾滾火焰在夜色裡翻飛,身著墨色盔甲的少年宛如闖入人間掠奪靈魂的地獄戰士,黑暗的魅力如同火舌般席捲觀眾席,讓人明明知道他的目的,卻仍然在原地動彈不得。攝影機一台接著一台鎖定民豪,每一面螢幕都在熊熊燃燒,整整九十秒。
民豪的純黑色瞳仁裡燃著熾亮的光彩,紐特光是看著就覺得肌膚一陣灼痛。他假裝專心熄滅衣物上的火苗,刻意不對上對方的視線,卻被民豪一把扣住肩膀,金髮的設計師睜大眼,還來不及掙脫就被拉進一個擁抱。「謝謝。」民豪說。人造火明明沒有熱度,環抱他的手臂卻暖得不可思議。
那股溫暖滲進他的肌膚,往身體深處鑽去。一部分的他想親近這個擁抱,另一部分只想掙脫逃開,現在,馬上。

「你不該這麼說。」紐特聽見自己開口,聲音有如冰錐。民豪靠著他的身體一僵。「我正在送你去死。」
紐特遣走了興高采烈的女孩們。今晚是遊戲的開幕夜,大街上有數不清的派對等著她們。他的助手會在保密協議的邊緣遊走,大嚼第一手八卦,包括民豪如何從她們眼中的低賤野人搖身一變,成為都城眼下最熾手可熱的性感巨星。她們會不厭其煩地再三重複,確保每個細節出現在明天的小報裡。
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紐特重重閉上眼睛。他不喜歡把事情搞砸的感覺,一點也不,但牛奶打翻了就是打翻了。

「嘿,」民豪說,以都城最新的焦點人物而言,他聽起來不必要的小心翼翼。「我……
「我知道。」紐特打斷他,掀開一旁的化妝箱翻出棉片和卸妝液。「過來坐著。」民豪依言在他身邊的矮凳坐下,他將吸飽卸妝液的棉片敷上少年的眼皮,接著拿起另外一片,由內而外拭去少年臉上的妝。
「你為什麼生我的氣?」
紐特的心臟在胸腔裡絆了一下,民豪像個孩童,只因一時興起便打亂穩定擺動的節拍器。
所幸他的手依然穩定。「你為什麼在乎?」他將染上殘妝的棉片扔進垃圾桶,四指併攏按住蓋在民豪眼皮上的棉片,稍微用了點力道擦掉眼妝。
民豪聳肩:「也許是你剛才幫了我大忙?觀眾喜歡我,他們之中或許會有不錯的資助人。」
紐特不想否認,否認只會正中對方下懷。「聽著,我很抱歉,好嗎?我不該那樣說的。」

「那就告訴我,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高興。」民豪直視他。沒了裝飾,那雙眼睛看起來更加明亮。
「你真的想知道?」
「我真的想知道。」

為什麼不?有個蠻不在乎的聲音在他腦袋裡低語。他只剩下不到七天好活。就算不論這點,他能找誰說?
紐特啪一聲蓋上化妝箱的蓋子,示意民豪起身。「跟我來。」




紐特沒有選擇電梯,他不想留下刷卡紀錄。他推開維修管道的門,隱隱帶著灰塵及霉味的陰涼空氣迎面拂來,民豪一語不發地跟在他身後,好像不覺得一個設計師知道只有去聲人會走的通道有什麼奇怪。他們在沉默之中爬上兩層樓,攀上一截生鏽的鐵梯,紐特試著推了一下頂端的人孔蓋。
都城的燈火在他們腳底下閃爍,遙遠的某條街道傳來人群的喧嘩。他聽見民豪的工作短靴踩上混凝土地面的沉悶聲響,然後是低低一聲「哇噢」。
紐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直到他們抵達天台的中心區域,樹林在這裡形成一個隱約的圓。夜風沁涼而颯爽,吹亂他的瀏海,樹梢上的風鈴此起彼落地發出清脆聲響,紐特抬手撥過所有碰得到的風鈴,讓它們響得更久,好掩過他們的談話。
「我知道,」他開口,「在你們眼中,都城的居民就是一群怪物。沒錯,在我眼中,他們確實如此。」他深吸一口氣,接下來要說的話連他自己都覺得偽善。「但還是有例外。也許你不相信,但不是每個都城人都享受遊戲。」
民豪的回應簡單明瞭。「像是你。」
紐特深吸一口氣,然後轉身面對他的貢品。「對。」他感覺前所未有的不踏實,腳下的地面隨時可能打開,直通永不見天日的牢房。如果有人在民豪身上放了竊聽裝置,如果此刻他們看不見的角落裡藏了甲蟲哨……

「好吧,」民豪聳肩,然後──紐特忍不住軒起雙眉──露出放鬆的笑臉。「我一看到你,就覺得你跟電視上那些傢伙不一樣。我原本以為設計師不是把自己弄得很奇怪,就是六十歲硬要裝成十六歲,把貢品當成玩偶……說實在的,」民豪輕笑,彷彿他即將告訴紐特某個只限於他們之間的笑話。「看到你的時候,我鬆了好大一口氣。你看起來……」民豪的手往他身上比劃,「我不知道,蠻正常的?」
紐特先是聽見笑聲,才意識到自己笑出了聲。他低頭掃了一眼合身的針織衫跟長褲,清一色黑,細細的銀色頸鍊在他的鎖骨間發亮。「我不喜歡太花俏的東西。」
「這很好,因為你已經很漂亮了。」
紐特的笑意凝固在唇角,「你說什麼?」
就算天臺的照明只有微弱的月光以及別棟高樓透出的燈光,他還是看出民豪臉上浮現的尷尬。「我不知道你們在都城怎麼講,要是在十二區這樣說一個男孩,肯定會鬧上維安人員那裡。但是……」紐特聽見民豪深吸一口氣,「好吧,我說了,你很漂亮。」
紐特想了想,往前跨了兩步。他的意圖很明顯,也不給民豪閃躲的時間,而民豪確實也沒有閃躲。他們的唇貼在一起,只是貼在一起。民豪的嘴唇溫暖乾燥,有點輕微的脫皮,紐特聞到汗水與卸妝液的味道,他往後退開。
「這是怎樣?」

紐特無法克制聲音裡漫出的笑意。「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個回禮,謝謝你的稱讚。」
「你們在都城都這樣道謝的嗎?」
「只有對方吸引我的時候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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